2009年10月19日 星期一

第三節 森寒歲月…院民的生活敘事與記憶

這些病患生活過的地方,照理說應該充滿著悔恨和悲哀的氛圍,卻也沒有一點可怕的感覺;站在這裡,只覺得有種嚴肅的、溫暖的心緒湧上心頭。
……宮崎駿〈全生園的燈〉


樂生院對這群被隔離的人,到底是醫院?還是家?或是監獄?平安舍的阿來伯在哪裡已經住數十年,他的生活相當簡單,一張床,一只鐵櫃,間隔不到一公尺的旁邊,是另一位往生夥伴的木床,沒有院方許可,阿來伯不敢搬動,好久無人打掃,無聊時,盯著電視,看著天花,與佈滿的灰塵。偌大的病房屬於他的空間就那『一坪地』的地方,彷彿“囚禁永無止盡”但保衛家園奮戰開始,每一回邀他外出,他總說他要留下來“顧厝”。

台灣樂生療養院若被拆除,院民要全部移到另一棟醫療大樓(重新取名迴龍地區醫院),住在後棟,這群人平均年齡超過75歲,行政府預計2015年,宣告台灣的痲瘋病醫療即將走入歷史。到那時候,人們可能會想到,是否還有痲瘋病治療的遺址?曾經待過療養院的耆老在那裡?

痲瘋病隔離病院的生活是怎樣?在裡面的人怎麼渡過漫長的數十年歲月?日子怎麼過?發病的狀態、神經痛痛不欲生的痛,是何種感覺?可以生兒育女嗎?子女和爸媽的關係?

一、女人的故事

阿雲是金門的姑娘,16歲那年,搭著渡過黑水溝的軍船,從金門到台灣。這天是小女孩第一次離鄉,望著逐漸消失在地平線的金門島,她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一輩子離開家鄉。
秀姨並不是屬於第一線的抗爭者,總是默默付出。在貞德舍大樹下音樂會之後,野草天堂演出之前,我們幾個女孩巧遇到秀姨,問了她往事。

意外發現她是民國61年才進到院內,也是金門姑娘。在其溫婉隨和的笑容裡,怎麼也想不到,隔離歲月的心酸苦痛曾經深埋於她的心底的深處:「那年我22歲,還是金門女自衛隊員 ,M-1卡賓槍裝樘、射擊、我樣樣都行。一天早上受訓時我昏倒了,之後病徵才發現。我被送到樂生那天,隊裡要我把衣服繳回。一到這就住進了貞德舍」。

貞德舍這裡都住女人,以前就有好幾位老阿嬤。現在留著的當年卻都是16、18歲小姑娘。其他院內比較年輕的幾個女人,年輕時都住過貞德舍;這裡是樂生內唯一的女性空間,每個女人的家;民國四十幾年蓋的,長長一列的房子,中間是廁所和浴室,就像火車列車一樣,或許也讓人憶起第一次來到樂生搭上的「痲瘋火車」,所以這裡的人都管她叫「火車棟」,位置在樂生靠山邊隱蔽的角落。

阿盞和阿雲,我們三個那時一般年紀,盞是民國54年來的;後來是雲,我民國61年那年進來;算是末代來到這裡的患者,我們三個像姊妹一般好。那時生活很苦,一個月米菜錢根本不夠生活。這裡的女人很多都是拋家離子,誰捨得?為了寄點錢回去,貞德舍前面有一條小溪,以前住在裡面有三、四十個女人,大家每天大家排成一列幫人洗衣,有個阿婆很厲害,沒有手指頭,但幫人家洗衣服,每一件卻都洗得好乾淨,然後迎風晾起來非常非常白。

秀姨拉高她爽朗清亮的嗓音談起了那段過往的記憶。本來想一笑置之的吧,卻看到她的笑容裡不由地滴落泛起的淚光,最痛苦的事是:剛進來的幾年,「我來這裡,原本要結婚了,因為發病,對方家裡說這是法定傳染病,所以退婚。…剛進來時,神經痛的痛、心灰意冷的痛、想家的痛;有一回下著大雨,颳著風,我在雨中和著淚水,苦喊,不如讓我死了算了。…好幾次我服過量的DDS自殺,心悸、腹痛如絞,暈死,急救活過來…貞德舍的阿姨勸我,好死不如歹活…你還年輕,要勇敢活下來。」,幾年後,我認識了來自金門的阿國,他很體貼,我才漸漸忘記傷痛,滿心期待放在兒子身上。

往後的日子,貞德舍的幾個年輕女孩子陸續都結婚了,對象都是裡面的人。因為結婚,就搬到隔壁的大屯舍和大同舍住,那裡院方有配給夫妻的小房間。雲和添培結了婚,一家人後來又配合院方政策,把竹子園養雞場拆了搬到山上的一百戶住。他什麼都會做,女兒也很漂亮、懂事。

我們幾個年輕女孩感情很好,那時候都是二十出頭歲,結了婚還是經常膩在一起,天南地北聊不完。也很愛漂亮,有時候就自己做衣服,迷你裙那種,如果怕被看到傷痕,就加個長袖。也會一起回去拜訪彼此的家人,或是一起去看電影、跳舞,感情真的很好;但是也曾經一起到院外的麵攤,被老闆娘趕出來,說不想賺我們的錢。那天我們真的很傷心,還一起哭了。

英姨是家中排行老大,她常說:「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只知道是個福建人,自己是嬸嬸帶大的,一直養到14歲那年,發病入院,嬸嬸說戶籍被要求遷到樂生。」,同樣富姨也是養女:「養父背著我沿街賣藝。」;或許是耳濡目染,數十年過去富姨將四句聯韻聲原理應用自創詞曲譜寫:「每天早起蟬在叫」、「你的愛」等樂生保留之歌,感動許許多多年輕學子投入協力。英姨說:「當年我14歲、富子18歲,無所依靠,信基督教有米有麵粉,我們一群住囡仔間,富子煮菜,我就幫忙撿菜打雜。」,這是一段一起走過的歲月。

阿珠姨不是患友,但嫁給院內澎湖人,指導員不准家屬住院內,於是她和女兒就近在隔壁龍壽巷租屋。那時自己才二十幾歲,老公已經四十幾歲了,為了養女兒,就去接受看護訓練,還有牌照,在院裡面當看護,照顧這裡的老人家:「我顧的人沒有一個爛掉屁股,照顧好幾個金門阿公阿嬤,陪著到外面住院,一個月、二個月。每死掉一人,我跟著哭一次。他們像我的親人。」,現在住隔壁社區「洗頭的人問我怎麼那麼關心這裡…。」,希望留下這樣美麗的地方讓他們繼續養老。

二、逐風少年郎

民國七○年之後,從民國四○年代左右陸續入院的添培、祥明、阿添、德昌、文章、阿正、阿賓、阿國,早已磨去年少血氣方剛。數十年歲月,除卻逐漸習慣與自身身體的病痛相處,他們也各自為著自己的生活打拼。早期,添培、德昌「不怕事,為生活忙」就領著「樂生泥水工隊」想辦法到院外包工程、油漆、做水電、開著小發財車「經過淡水河的時後,總會找個地方停下來,吹吹風,欣賞淡水河上夕陽落下的金黃餘輝…拍張相片寫真。」
現年74歲的樂生保留自救會李添培會長,年輕時夢想當建築師。經常遺憾「可惜民國38年15歲,從花蓮中學被迫輟學,被迫入院無法圓夢。」因為年輕幹勁時十足,開始參與「棲蓮精舍」的建築,在院內幫忙醫護工作,也在暗房工作,學拍照做紀錄「可惜2003年一百戶被拆,老照片也都埋在其中了…。」

阿添叔,也是悍衛家園運動的領袖之一,處事協調圓融,個性率真,素有「地下院長」之稱,幼年成長在基督教家庭。十三歲在學校昇旗典禮時,映著朝陽,紅通通的臉龐,顯得隔外醒目。自稱像鶴立雞群,被眼尖的老師發現他的病。之後在家用漢方治病,學羅馬拼音研讀聖經,一直到16歲(1951年)。一天一早晨,警察和衛生所的人到家裡來「押著我離開的時候,依稀記得,弟弟一直問我:『哥哥您要去那裡…?』,經過菜市場遇到母親,送我搭上『痲瘋專車』的一列火車…。在夕陽西下前到達台北的樂生院…。看到滿山坡紅磚黑瓦屋子,想家的淚…不由自主滴了下來」。

阿添的天資聰穎、活潑,孫牧師娘一眼就被他的鬼靈精樣子吸引;日後還特別請了傭人照顧他,不時有好吃的食物,還有零用錢可以花;但畢竟物質的充足難以排遣「隔離歲月」的苦悶。

三十歲(1966)那年滿懷希望前往台南新樓醫院,希望找到幫人治療「神經腳」的專家犀川一夫醫師;當時犀川回鄉奔喪,卻因此向隅。阿添叔回憶往事:「三十歲那年,我到新樓醫院,在聖詩歌教唱。認識台大中文系的女孩,還有現在也住院內的秀琴。…她們倆當年都是秀髮披肩的美女,還笑樂生的男人到台南找對象的,所以也不大理我…。慢慢看我教唱聖歌,化解心結,砥礪文學…往後我們書信關懷鼓勵,令人難忘。」,那年陳宗鎣突然死亡,「我被調回樂生」,新院長上任後日子政策並沒有鬆綁,有人要加菜還是不能自己煮食。

這天,我們幾個大專院校的青年,在貞德舍『第三公炊』 學生食堂一起吃阿嬤烹調的台灣菜,圍著圓桌聽阿添叔的往事…想到『當年,他15、她16青春年少,思鄉的苦,病痛的磨,失去的自由…而此刻我們愉快圍桌吃飯。』,或許這是這樣同理心,使得樂生的運動,獲得越來越多青年的認同與支持。

歷任院長「一朝天子、一朝神」各自為政。在一篇日新期刊第五期(2005.9)拾貳、廉吏列傳,一段關於陳宗鎣院長〈負祂的軛,學祂式樣〉短文寫道:「當時樂生院滿目瘡痍,沿著上山的大道,夾雜矗立數不盡的茅屋;屋內不是睹場,就是酒館,院內大小道路,都是崎曲不平的石頭。病患拿著賭具,捧著骰盤,沿途叫囂,甚至在院門前與候診室,也公然聚賭。」,這一幕場景,確實在衛道者眼中是違法違紀,但是在當時,對終日無度,毫無未來的被隔離者而言,卻是聊以度日,打發生活的另一種悠閒。

阿添從台南重回到樂生院內之後,或許是放棄了手術復健的事了,鎮日無聊,也跟著打牌。因為個性海派自然,認識三教九流的朋友,也曾經浪蕩,流連方塊之間;但頗富俠氣,協調周旋各種紛爭,院內黑白兩道都服他,甚至有「小澳門董事長」封號。多年之後到訪者談起這段往事。阿添叔叔卻也難掩羞赧,「當中的複雜面向」,也不是三言兩語可以完全道盡,總之是「塵封往事」了。八○年之後,阿添結束小澳門的事業,慢慢收斂,「輔大的年輕學子打開我們封閉的心」,成為年輕學子的好友。

素有金門大砲稱號的呂德昌是樂生運動的獨行俠,當大部分院民只想訴求保留家園時,他一人開始著手司法訴訟,「要求捷運局停止處分」樂生院的土地。2005年呂秀蓮副總統到院裡問:「不搬,影響捷運建設,你們咁賠得起?」當著眾人回答:「我們不搬,這裡是我們的家。」,發揮金門大砲的威風。其實,平日呂阿伯多數沈默寡言的多,只有在每天喝上數盅金門高樑之後,他才會以他一貫幽默,開開自己、開開眾人的玩笑聊以解嘲。除了每日樂生院區的巡守,忙著訴訟資料的準備,鼓勵我繼續為立法闖關。偶而他會談起往事:「14歲被金門防衛司令賞識。19歲到樂生第一天為金門鄉親爭取福利。2、30歲領隊到院外包工程。也曾憑著對海潮汐的敏銳嗅覺,包攬無人能做的海防工程」。

念建中的湯祥明的「愛情故事」感人熱淚,卻也令人悵然:「我不敢接受阿瓊的愛,為此她削髮為尼,我後悔為時已晚…」,之後「…故意在西門町打群架、飆車、自我放逐,被警察抓也奈何不了我…一切都不在意了,也曾數度自殺。」,嫂嫂和金會長勸我:「你只是生病,不是犯人,不要自暴自棄,活著,還可以為更弱勢的人服務。」,慢慢地想開了,過去夢想是當畫家當教授「愛唸書,不能完成建中學業,就把樂生院內狗屁倒灶的糗事、醫護人員貪污舞弊的事情,鉅細靡遺口述流傳給後來的人知道,讓外面人瞭解,國家犧牲他們一輩子青春,官僚欺壓,他們也是有血有肉沒向命運低頭。希望喚醒後人對『弱勢人權』的重視。」所以以大家給他「怪胎」、「湯博士」等可愛的封號。

三、鬥士的容顏

李添培會長自許師法達摩精神智慧、謀定而後動,有年輕人的衝勁,佛教徒知天命的豁達,帶領樂生保留漢生人權運動第一人。說寫日文流利的阿賓、阿正是樂生院 (小不點)也是2004年跨海訴訟的翻譯官,接待每位來訪的國際友人。阿福伯、阿財叔、茆伯三位最樂天,呵呵呵的笑容最令人難忘;建中高材生念樂生大學博學強記修成湯博士讓樂生故事源遠流傳。70歲的阿添叔過去是小澳門董事長兼地下院長,近年返樸歸真招乎每一位來者、聲援學生,自稱輔大學生進來樂生之後自己就是永遠35歲。金門大砲呂德昌永遠有他的率氣幽默、不向惡勢力低頭,也是樂生巡守隊隊長、悍衛家園從不鬆懈。盞阿姨是日本律師口中(歐伊系)阿姨,律師、僧侶、早稻田來的學生,幾回來台訪問之餘,在貞德舍的小圓桌吃上她親手燒的台灣料理,讓兩地奔波疲累全消。快88歲的林卻阿嬷是樂生的國寶,養小貓懷念老伴。七十出頭歲的彩雲阿姨是貞德舍裡最貼心的護士長,負責照料幾位數十年的室友,每晚陪阿玉姨吃藥、在泛黃的燈光下邊打瞌睡邊守門,和林卻阿嬷約好:『怪手來,要死守她們(樂生女人)的家。』。秀琴姨和靄可親,招來國際萬人連署;還有率性的素鳳姨跑運動作國際串連從不輸人。金門女(兵)阿秀姨、阿國叔總是溫婉暖可親,骨子裡卻透著保家衛國的堅軔,帶孫子最得意。同時看護鮑爺爺、阿賓、阿正的英姨是他們的女兒也是貓貓狗狗的母親和來訪學生的褓母經常噓寒問暖送來咖啡漢堡、代墊電話費,是立法搖籃推手。富子(四句聯、順口溜)唱出「每天早上蟬在叫」、「你的愛」等阿公阿嬤保留家園的心聲。

似乎在樂生的運動中,這裡的阿公阿嬤也慢慢地走悲情、退縮,放下不願面對人群的情節,讓情緒逐步釋放。他們開始試著說出自己的故事,試著表達對政府鴨霸,不肯聽弱勢者的聲音不滿,他們試著在抗議的場合拿起麥克風,要聲援的群眾退下,讓老人家來衝吧!阿添伯總是這樣說。他們也同時學到了,對無理擠壓他們的警察,在抗議結束時,趨前握手,表達你們也辛苦啦。這是屬於樂生院民的質樸、不卑不亢,永遠不向命運低頭,永敢追求人權、守護家園的正義。

或許老人家就是在這樣一遍一遍,向來到樂生院的朋友、學生、老師、社區媽媽,慢慢地一點一點的訴說過往。也慢慢地讓往事悲歡,和著淚水,釋放、抒解、變成記憶與故事,迎接每一個來到樂生的人。

儘管對於過去人權侵害的點點滴滴,看得出來,老人家早已釋懷。如今他們關注的是,眼前這片陪伴他們數十森寒歲月的家園土地。看著不遠處捷運的鋼棚已經組裝起來。上頭還掛著「工信工程」四個字,像是向這些老人家宣示「看你還能撐多久」、「現在這一塊地已經是我的啦!」那樣倨傲的態度。

捷運迫遷老院民的事激起民怨,也讓一輩子被病痛消磨喪志的老人家奮起,「我們早就什麼都不求,現在只要個公道。」;佛學素養深厚的李會長也感嘆:「菩提本無樹,何處惹塵埃?…抗爭這條路,我已經告訴大家,不到目標,是不會停止的,希望樂生院是人間最後的傷心地,漢生人是人間最後的傷心人。」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